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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张传官:说“辟彊”

作者:张传官 来源:今日语言学 时间: 2023-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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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人名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有的人名在最初只拥有某种固定含义,但由于用字习惯的变化、后世的误解等原因,会出现另一种新的解释,导致两种取意并存于世。“辟彊”就是比较典型的例子。

  “辟彊”是先秦秦汉常见的人名,典籍所载有七位,见于汉印者不少于八例,魏晋南北朝以后也有多位。新万博app:“辟彊”的取意,唐代才出现专门的记载。《汉书》卷四《文帝纪》颜师古注:“辟彊,言辟御彊梁者,亦犹辟兵、辟非耳。辟音必亦反。彊音其良反。一说辟读曰闢,彊读曰疆。闢疆,言开土地也。《贾谊书》曰:‘卫侯朝于周,周行人问其名,卫侯曰辟彊。行人还之曰:“启彊、辟彊,天子之号也,诸侯弗得用。”更其名曰燬。’则其义两说并通。他皆类此。”颜氏以两说并存。颜氏在其晚年著作《匡谬正俗》亦有列二说,但已倾向于后一种理解。后世论著如司马贞《史记索隐》、何焯《匡谬正俗》批注、刘晓东(1999)、严旭(2019)亦多持二说皆通的意见。然而,“辟御彊梁”和“开辟疆土”是截然不同的,因此是无法共存的,需要进一步判断其是非。

  之所以出现两种解释,应该是与“辟彊”的用字习惯和词义不同有关。“辟”字古代有“开辟”义,亦有抵御、消除、摈弃之类的含义。而在较早的古文字中,强弱之“强”与疆界之“疆”本不同;“彊”则为“畺”(疆之初文)的异体,是从“畺”到“疆”的过渡环节。西周金文中,“彊”表示{疆}。春秋战国时期,“彊”声字开始表示{强}。这两种用法并存于两汉时期。后来表示{疆}时,“疆”渐行而“彊”渐废,“彊”则新万博体育地只用来表示{强},因此历来学者往往把“彊”视为“强”的异体甚至{强}的本字。

  由于“彊”可以表示{疆}和{强},因此,人名“辟彊”之“彊”在后世的典籍中或作“疆”“强”。当然,传世文献所据皆为宋代以来的版本,并不能反映汉唐时期实际的文字面貌,应当结合出土材料来讨论。中古石刻资料中也多次出现人名“辟强”,如:(1)魏元略墓志:“辟强幼达,令思早名。”(北京图书馆金石组,1989:101)(2)隋尉粲妃叱列毗沙墓志:“尔乃辟强仕汉,甫及成童。”(大同北朝艺术研究院,2016:204)(3)唐裴寂墓志:“辟强入侍,匹此非奇;子晋游仙,方之已老。”(胡海帆、汤燕,2018:182)(4)唐刘璇墓志:“若乃辟强居宗室之冠,路叔持黄老之术。”(洛阳市文物工作队,1991:414)(5)唐安范墓志:“仲长统之山水,顾辟强之园林。”(周绍良、赵超,2001:307)可见,至迟在魏晋隋唐时期,人名“辟彊”已经较多地出现了“辟强”的异写,反而少见“辟彊”“辟疆”。

  文献中确实存在取意于“辟御彊梁”的“辟彊”,如南宋庆元六年(1200年)的《安光远墓志铭》记载“(安昭祖)子男四:胜非、辟彊、去华、弃疾。”(楼钥《攻媿集》,《丛书集成新编》第六四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498页)从并列的“胜非”“弃疾”等人名来看,“辟彊”显然取意于“辟御彊梁”。《匡谬正俗》何焯批语曾举有“宋有王辟强,字弱翁”一例,吴省兰过录作“宋有王辟彊,字弱侯”,严旭(2019:212)指出王辟彊(强)“既以‘弱翁’为字,显系通‘彊’为‘强’”。明代龙膺认为“辟强”“即古人镇恶、弃疾、去病意也”(《龙膺集》,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299页)。可见,在颜师古之后,不少人认同“辟御彊梁”的观点,甚至确实出现了以之为取意的人名“辟彊”。

  那么,在先秦秦汉时期,人名“辟彊”是否取意于“辟御彊梁”呢?这关键在于“彊”能否解释为“彊梁”。典籍中可以视为这种省称的例子似乎不少,亦有直接训“彊”或“梁”为“彊梁”者。即便这属于误解,至少汉代就已经出现了(如毛传、《释名》等)。古人确有以“彊(强)梁”为名者,见于侯马盟书和汉印。后世有强梁氏,又有“强梁”以名为氏的传说。古代“强梁”一词有褒、贬二义。人名或姓氏之“强梁”取褒义,但常见的则是贬义。“辟御彊梁”与汉代常见人名“辟兵”“辟非”“辟死”等取意相近。杨雄《太玄·彊》“克我彊梁”的说法亦可与“辟御彊梁”相对照。这些都是人名“辟彊”取意于“辟御彊梁”的可能性证据。

  不过,魏晋以后相信“开辟疆土”说的人新万博体育。传世典籍“辟彊”的异文中,“辟疆”远多于“辟强”可以说明这一点。后世以“辟疆”为名者也不乏其人。

  《汉语大词典》引贾谊《新书》语,取“开辟疆土”说来解释“辟彊”。按《新书·审微》:“昔者,卫侯朝于周,周行人问其名,曰:‘卫侯辟彊。’周行人还之,曰:‘启彊、辟彊,天子之号也,诸侯弗得用。’卫侯更其名曰,然后受之。故善守上下之陛者,虽空名弗使踰焉。”其说本自《韩非子·外储说》:“卫君入朝于周,周行人问其号,对曰:‘诸侯辟疆。’周行人却之曰:‘诸侯不得与天子同号。’卫君乃自更曰:‘诸侯燬。’而后内之。仲尼闻之曰:‘远哉禁偪,虚名不以借人,况实事乎!’”无论如何,至少从战国以至西汉早期,将人名“辟彊”的取意理解为“开辟疆土”不是个别现象。

  章太炎以战国时类似人名为证:“卫侯本名辟彊,彊即疆。《管子》:‘卫公子开方。’盖与辟彊为兄弟。辟、开同义,疆土、方域亦同。”“《管子·大匡》言:‘公子开方可游于卫。’《小匡》言:‘开封处卫。’开封即开方,封为封疆,义与辟疆尤近。”(《章太炎全集·春秋左传读、春秋左传读叙录、驳箴膏肓评》,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62页)可以类比的还有春秋时楚人“薳启疆”,见于《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春秋晚期金文有“王子启疆尊”,亦以“启疆”为名。居延新简EPT57:54有“田开彊”,邢义田(2017:309—310)、刘娇(2018:302)已指出即《晏子春秋·内篇谏下》之“田开疆”。此外,先秦秦汉玺印中有类似人名,如“启封”“辟封”“广地”“斥地”等,皆可对照。

  综合来看,“开辟疆土”说比“辟御彊梁”说更为直接,其证据也比后者充实得多。最主要的是,“辟御彊梁”说出现得太晚:人名“辟彊”在先秦秦汉时期皆不乏其例,但直到魏晋以后才出现“辟御彊梁”说的端倪,唐代才有明确的这种说法。而“辟疆”从先秦开始就是古人常语,而且就是取意于“开辟疆土”。

  实际上,把“辟彊”误解为“辟御彊梁”跟“彊”与“疆”的分化进程有关:从俗字盛行的魏晋隋唐时代开始,“彊”被视为强弱之“强”的异体字,因此“辟彊”就被误解为“辟御彊(强)梁”。中古石刻多次出现人名“辟强”,正说明这一点;而这一改写,正是因为“辟御彊(强)梁”这一新解的出现和流行。

  当然,我们仍需要注意以下两点:其一,对比玺印中取意相近的人名,以“辟彊(疆)”作为人名,可能新万博体育地是取意于建功立业一类的含义,而不仅仅像《韩非子》和《新书》所说的那样限于天子所用。或者说,天子专用只限于“辟彊(疆)”的早期取意,后世其取意和使用范围则均有所扩大。其二,说“辟彊”取意于“开疆辟土”只是就先秦秦汉人名而言。后世接受并信服“辟彊”为“辟御彊梁”的说法的例子是切实存在的,这应该是受到魏晋隋唐时期出现的新说的影响,是一种误解。但正因为这种误解的产生和传播,才导致魏晋以后的历史中,同时存在着两种理解,为“辟彊”的变化及其历史背景提供了更为丰富的材料。这种现象正是本文想要特别揭示的。

 

参考文献

  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 1989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五册),中州古籍出版社。

  大同北朝艺术研究院(编著) 2016 《北朝艺术研究院藏品图录:墓志》,文物出版社。

  胡海帆 汤燕(编) 2018 《1996—2017北京大学图书馆新藏金石拓本菁华(续编)》,北京大学出版社。

  刘娇 2018 《居延汉简所见六艺诸子类资料辑释》,《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七辑),上海古籍出版社。

  刘钊 1999 《古文字中的人名资料》,《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第1期。

  刘晓东 1999 《匡谬正俗平议》,山东大学出版社。

  洛阳市文物工作队 1991 《洛阳出土历代墓志辑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邢义田 2017 《汉画、汉简、传世文献互证举隅》,李宗焜主编《古文字与古代史》(第五辑),“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严旭(疏证) 2019 《匡谬正俗疏证》,中华书局。

  周绍良 赵超(主编) 2001 《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个人简介

  张传官,文学博士,现任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为先秦秦汉出土文献,近年主要致力于秦汉蒙书研究;出版《急就篇校理》(中华书局2017年)、《〈急就篇〉新证》(中西书局2022年)等著作,在《中国语文》《文史》《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40余篇;现主持国家级项目或子课题3项、“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项目1项;论著曾获第三届宋云彬古籍整理青年奖·图书奖、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著作类二等奖、第三届李学勤裘锡圭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青年奖一等奖等;2021年入选国家级青年人才计划。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