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中有一类构式,往往出现在后置小句,追补一个推理意义,比如:
(1)有的人连电影都不看,更别说读书了。(严歌苓《寄居者》)
与“更别说”类似的还有“更别提、更不用说、更不用提、何况、遑论”等等,其追补性与否定性如出一辙,我们可以把它们归入同一类型,称作追补性推理构式。国内学者将语用量级模型引入到“更别说、更别提、更不用说、更不用提”的研究当中(张滟, 2010a, 2010b; 肖任飞、张芳, 2014)。“何况”的研究也涉及到量级模型(陆方喆、李晓琪, 2013),但也有语法化路径的思考(李宗江, 2014; 陈满华, 2022)以及语用衍推的解释(周莉, 2017),理论进展主要体现在将构式主观性细化为解-反预期这一更为清晰的定位。新万博app:“遑论”主要是从量级与演化两个层面进行探讨,指出其具有否定倾向性(赵彧, 2016)。那么,追补性推理构式是否都具有否定倾向性呢?
1. 追补性推理构式的否定倾向性
从语料库调查的结果表明,追补性推理构式具有否定倾向的说法貌似存疑,比如:
(2)智者千虑尚且难免一失,何况当年我只是个小孩子。(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
我们在CCL语料库中逐个调查“更别说”“更别提”“更不用说”“更不用提”“遑论”“何况”后小句的肯否极性。如下图所示(左边柱为否定用例,右边为肯定):
“遑论”是追补性推理构式中可以认为具有明显的否定倾向性,而“何况”不应该看作具有否定倾向性。那么,同样是表示追补性推理,“遑论”与“何况”何以展现出如此鲜明的差异?要作出区别,需要聚焦两者无法互换的用例之中,比如以下两例:
(3)有结果的事还来不及做,何况(/*遑论)没结果的事。(严歌苓《寄居者》)
(4)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论(/*何况)共处于同一张屋檐底下!(琼瑶《鬼丈夫》)
用“何况”是从大概率事件向小概率事件推理,其中前提并不蕴涵结论,是或然性推理,此处不能用“遑论”。用“遑论”时,前提蕴涵了结论,是必然性推理,此处不能用“何况”。如果既可以解读为或然性推理,又可以解读为必然性推理,则两者皆可。
为什么“遑论”是必然性推理,倾向否定;“何况”是或然性推理,倾向肯定呢?这跟人类认知的习惯息息相关,进行推理时,一般情况是根据条件作出一个未然事件的判断。必然性推理的结论与未然否定的关系更紧密,或然性推理的结论与未然肯定的关系更紧密。
另外,“何况”逐渐分化成“何况1”与“何况2”两种类型(陆方喆、李晓琪 2013;周莉 2017)。“何况2”不属于追补性推理构式,表现出一种纯然的递进关系,比如:
(5)父亲生前很喜欢他,一再关照姐姐要多照顾他,何况姐姐也有这个能力。(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这说明:构式的类型特征之间会相互影响。相比较而言,“遑论”未出现类型分化,作为追补性推理构式的类型特征更为纯粹。
2. 追补性推理构式的语义结构与语用功能
讨论了肯否定倾向偏于极端的“遑论”“何况”,我们再观察“更别说”“更别提”“更不用说”“更不用提”。为什么“更别说”“更别提”“更不用说”“更不用提”后接小句句末容易出现“了”?张伯江(2021)指出可以通过易位法测试出复杂结构整合前的形态,比如:
(6)没人能像打字机一笔写对所有中国字,更别说像它那么工整了。(王朔《看上去很美》)
[易位:像它那么工整,(就)更别说了]
通过测试可以发现:“了”跟追补性推理构式的关系更为紧密;这几类追补性推理构式的整合度低,意思都是“言说是不必要的”,即推论不言而喻。这里的“了”是言域用法,标识某种新的言语行为。这种新的言语行为就是一种“声称”,声称一个推论出的判断。除声称的内容之外,更重要的是传达一种语气,也就是自明性(self-evidence)。
自明性包括不可虚假性与不可论证性。所谓不可虚假性,就是带有自明性语气的命题的真值不能够被说话人取消,比如:
(7)#我一点也不相信这个原子弹的消息,更别提氢弹的消息了,当然新万博app:氢弹的消息我可能错了。
所谓不可论证性,就是带有自明性语气的命题,不可以继续追溯原因,比如:
(8)#我不想等待,更别说久等,因为久等会失去出其不意的效果。
自明性的根本原因在于,追补性推理构式诉诸一个无定预期,而后接小句完全落入这个预期之中。强星娜(2020)将特定预期与不定预期相对立。特定预期描述特定事件产生的预期。无定预期描述一般与普遍的预期,最典型的普遍预期就是社会常理。
既然不言自明,那说话人为什么还要说呢?说话人希望提高结论的信据力(argumentative strength),即说话人为其观点提供充足理由的强度(完权 2018;石飞 2019)。欲提高其观点的信据力,借助无定预期的自明性就是一种手段,因为无定预期又具有灵活性,社会常理有时可以截然相反,例如“百善孝为先”与“忠孝不能两全”。自明性可制造信据力所需的充分理由度;灵活性又能很好地服务于说话人的交际目的。
借助说话人信念中的无定预期,达成逃避论证义务的合预期。这种手段的本质实际上是反意外。反意外是说话人认为所言命题或不应该、或不可能致使意外的产生。注意,反意外是意外的镜像反面,如黑与白,始与终的关系。正常情况下,合预期信息完全在说话人预料之中,因为说话人先已知晓、早有准备,会伴随反意外;但说话人可以利用合预期与反意外的共现惯性,以反意外压制语境,从而呈现出合预期的效果。确切而言,追补性推理构式的语用核心是基于无定预期的反意外表达。
3. 解-反预期模型与语用量级模型的解释力
对于追补性推理构式最经典的解释模型是解-反预期和语用量级。审视两模型的解释力,我们发现,解-反预期理论覆盖不到前接小句不那么特殊,后接小句不那么一般的语例。解-反预期理论只能解释其充分条件,即有之则必然,无之则未必不然。语用量级模型的解释力在推理层面,构式的语用目的,如否定倾向性与自明性,语用量级模型却无法解释清楚。语用量级模型只能解释追补性推理构式的必要条件,即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
以无定预期的反意外解释追补性推理构式有两个方面的优点。一方面,把无定预期作为推理基础,为主观性操作留下了充足的空间,弥补了语用量级模型的泛化。另一方面,把反意外作为语用手段,交代了否定倾向性、自明性等语用细节的来源,避免解-反预期模型的窄化。我们相信基于无定预期的反意外表达是使用追补性推理构式的充分必要条件。
部分参考文献
陈满华 2022 《构式视域下的连词“何况”及“何况”句》,《语言教学与研究》第4期。
方梅 2005 《篇章语法与汉语篇章语法研究》,《中国社会科学》第6期。
李宗江 2014 《连词“何况”和“岂况”是怎样形成的?》,《汉语学报》第2期。
陆方喆 李晓琪 2013 《“何况”的主观性表达功能——兼析与“况且”的区别》,《汉语学习》第6期。
强星娜 2020 《无定预期、特定预期与反预期情状的多维度考察——以“竟然”“偏偏”等为例》,《中国语文》第6期。
石飞 2019 《言者事理立场表达:“再怎么说”的信据性》,《世界汉语教学》第2期。
完权 2018 《信据力:“呢”的交互主观性》,《语言科学》第1期。
肖任飞 张芳 2014 《熟语化的“(更)不用说”及相关用法》,《语言研究》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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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毓林 2012 《汉语句子的焦点结构和语义解释》,商务印书馆。
张伯江 2021 《复杂句式的扁平化——纪念朱德熙先生百年诞辰》,《中国语文》第1期。
张滟 2010a 《“X(连)A都/也Y,更不用说/别说B”框架下的“连”字结构语义—句法界面研究——反观汉语句法类型与语义类型的联系》,《外语教学》第2期。
张滟 2010b 《构式“XAY let alone B”与“X(连)A都/也Y,更不用说/别说B”的语义—句法界面研究——基于“交互主观性”认知观》,《中国外语》第1期。
赵彧 2016 《降格否定“遑论”的分布特征、表义功能及连词化历程——兼论“遑论”与“不论”的异同》,《励耘语言学刊》第2期。
周莉 2017 《后分句引导语“别说”与“何况、况且、而且”》,《语言教学与研究》第2期。
作者简介
陈禹,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发表论文20余篇,出版专著1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主要研究领域为语用学、语法学。
陈甜歌,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现工作于政协三亚市崖州区委员会办公室。主要研究领域为现代汉语语法。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3年第1期